愿愿

关于德奥版《伊丽莎白》的立意和死神的形象

这篇来自于之前关于Elisabeth感想(链接)的延伸讨论。

 (7/21补充:刚刚翻了一下DVD特典里演员和剧本音乐等主创人员的访谈,也有他们对本剧和角色的感想:链接


首先想要说明的是,死神作为死亡本身的隐喻、作为人内心对死亡恐惧的拟人化,在欧洲传统的文学艺术作品里是惯常的处理手法。死亡的阴影可以是由病患带来(比如舒伯特的《魔王》),也可以是来自于自身死亡的念头,伊丽莎白就是后者。甚至可以进一步说,在西欧的非神话故事体系的文化意象中,“死神”的形象从来都只是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威胁的具象化。

这个意象是独立于神话故事里故事人设的,后者比如希腊神话的塔纳托斯——哈迪斯是冥界之王,掌管冥界而非死亡。死神塔纳托斯则负责给人类带去死亡、带入冥界。这也正如在我国文化习惯中,黑白无常或者牛头马面的出现一样,仅仅寓意着不可抗争的死亡的降临而已。

这个现实和意象的混合,从《荷马史诗》开始都能看得非常清晰:它虽然很精彩地描写了神祗们为了希腊英雄们攻城略地做的各种敲边鼓的事,但是如果真的是掌管一方能力的神,直接去砍掉英雄就好,何至于还需要通过拉住人的行动才能让他被别人射死;而对于在神庙犯下罪行的罪魁祸首,也无法在当场显灵阻止恶行,只能之后在海上兴风作浪吞噬掉全船。

所以神话体系的神祗的产生不过是对于强大的自然之力的崇拜和恐惧、对当时知识无法解释而认为脱离了人的掌控的生死等现象的一种具象化,随后才给他们编排了在自己架空设定里的各种故事。因此,跟真实的人产生交集的现实故事里的神,与单纯的神话架构的故事中、或者是宗教信仰里全知全能的神,是完全不同的应用场景。


其实这种神话故事和意象化的分离,在中国文化传统中也是一样的。除了刚刚说到同样寓意死亡的“黑白无常”,还有比如 “龙”。它自腾蛇乘雾的神话阶段就开始是力量的象征,于是变成了各种自然天气现象的主宰。于是它也开始出现在具体的神话故事中,比如龙生九子的龙王都是有名字和故事的。当然,它也因其强大而渐渐被征用做了皇权的象征。我们在这个文化中浸染长大,各种说法都是从小耳濡目染,会以为这些用处都是自然而不相冲突的,所以大概很难意识到如此种种的复用。这也说明了“龙”只是一个概念,是不同用途下的意象化而已。

西方的死神也是一样,不会因其有了名字、在脱离现实的架空神话体系里有了故事,它就变成了一个具体存在的东西或是凌驾于人类的“神”,就一直会有属于它自己的思维和行事去主宰人类。


回到《伊丽莎白》。日版倒没有太大分歧,个人感觉改编确实是为了迎合当地观众的审美取向,通过台词、舞美编排等等设计,写成了一个有自己思想和感情的神,去跟地上的王争夺一个绝世美女的三角恋的凄美爱情故事。于是在这个立意下认为“死神是真实存在的”,也的确不算什么误解。但德版并没有停留在这个层面。

德版的开头确实也是尽极拟人所能,比如与鲁契尼的对峙、承认自己曾经爱过这个女人的供述等等。这是为了强调死神作为茜茜(导演从她的诗中所体会的她对于死神的爱)对于自己毁灭情绪的宣泄假象对象。于是顺着这个表层设定,很容易把此后的情节衍生出各种三角四角五角恋的桥段,比如死神去引诱鲁道夫是因为得不到他母亲就来得到他,或者是要通过得到他来得到他母亲等等,各种可以让人津津乐道的茶余饭后谈资。当然,一千个人眼中至少有五百种伊丽莎白,怎么读都是读者自己的事,作为一个客观存在的作品给不同人带来的主观效果,谁都不能算错。

就好比同是拿着一个官窑茶盅,有人看到的是其可以用来喝水的使用价值,有人看到的是其可以卖出天价的交换价值,也有人看到的是文化的价值、美学的价值、工艺的价值、文物的价值,等等不一而足,而且也都不能算错。

只不过在各种理解之中,如果对于德版如果仅限于具体的情爱纠缠的解释,就会错失了对于人性的挣扎的挖掘,也就错过了德版更深刻更耐人寻味的哲学思考,仅此而已。

至于这个哲思立意,可以参见我上一篇感想(链接),简单摘抄在此:“我所看到的本剧主题是,她所经历的那种现实与自己所求之间的鸿沟,空虚、痛苦、放弃和挣扎、反抗。但终其一生的忙乱,到头来依旧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自己为何痛苦、又为何空虚、以及如何在生活中解脱。所以这只是一个关于人性纠结一生的故事,每一个人,无论男女,其实都有可能是伊丽莎白,也可以是伊丽莎白。”

爱情是推动和引导德奥版的动力,但并不是德奥版的主题,她跟皇帝之间的感情关系究竟如何,其实也影响不到她更深层精神上的挣扎 —— 因为给她带来痛苦和悲剧的,是她自己的空虚和需要毁灭来拯救自己的状态而已。这使得她在现实生活中无论拥有什么、获得什么:不论是无尽的国库挥霍、还是男人终其一生的爱,是似乎实现自身价值参与了拯救帝国的成功、还是可以顺风骑马的自由,这些她自以为的梦想其实后来都实现了,但这一切的外界条件都因为她自己根本没有看清自己的症结何在,于是对于拯救自身依旧毫无裨益。

所以如果意识到了伊丽莎白本人和她自身的挣扎才是本剧的焦点、也就是折射了每一个人自身可能会面对的挣扎的话,那么就可以自然发现剧中的爱情基本上是无足轻重的,然后才有可能从对死神真实性的执念中开释,发现死神的垂青只不过是她对于结束生命来获得自由的愿望而已。

本剧的立意绝不是在给我们展示一个历史上的茜茜公主,也不是为了讲述一个美丽凄惨的爱情故事,而是在反映人性和人生。因此死神存在的作用,是在于显像地撑起了这个关于生死、关于我们人类自身挣扎的深刻主题。


在本剧Making里,出演这一版的死神Mate本人在访谈的时候说,他认为死神有千面,伊丽莎白在本剧中是唯一一个看到死神说“我爱她”的那一面的人物。然后编导告诉他剧本上死神应该是中性美,雌雄同体的。他就说,不,他觉得这是伊丽莎白的死,而她是一个异性恋,所以她看到的就应该是一个男性,一个帅的像布拉德皮特的男人。如果这是皇帝的死,看到的就该不一样了。也就是说,他认为每个人看到的死神都是自己专属的死神,当然他的演绎也很好地传达出了这一点。因此伊丽莎白的死神一直宣称自己深爱着她,也在她产生自杀念头的时候都会准时出现去引诱她 —— 如果他真的像结尾那样,可以在茜茜其实没有想死的时候直接指使鲁契尼去刺杀,那就早点去做吧,又何苦一次次非要在她将要放弃的时候试图去索取那个誓约之吻。而鲁道夫的死神,则是在儿时温柔安慰他,在他对现实绝望时逼迫地推他走向毁灭,最后又以Mary的形象出现夺走了最后一吻,因为这就是他眼中的所见的死亡。

重度抑郁症的患者时时处于崩溃边缘,处于死亡的阴翳之中,随机的一些念头、一些境遇就可以触发死亡的念头——但也并非是每次触发都真的会引起自杀的举动。所以这种长期的、随时的、也可能是经常发生的生与死的对峙,空虚与价值的挣扎,剧作里通过跟具象化死神的纠缠来体现,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说到底,剧中各种细节要怎么去理解和体会,其深层的意喻,都是由每个读者凭自己的所见所感去领悟的。单纯的列举和辩论,在文学艺术作品里是无法奏效的,因为艺术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的折射和价值观的接受,而不是理工科的理论证明。——当然也是因为我这个门外汉才疏学浅,没有学过演艺理论因此无法论证而已。

但无论如何,死神这种既非人,又时时作为拟人化的情绪宣泄对象的用法,是非常有魅力的,也是很成功的艺术表现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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